中国幅员广大,兼占寒温热三带,形形色色的财产,无不毕备。众族杂处,其风俗语言,虽各各不同,然亦非过于殊悬以演成水火不相容之局。在全体上他们是有调和的,但在局部上他们又都能保其个性。譬如一样颜色,或许多颜色浑合太过致变为黑色,固然不能成画;但有了许多颜色而各不相调,也是不会美观的。中国底地图是许多相调和的颜色染成的一个Symphony。律诗也是如此的。前面已证明律诗具有紧凑之质。既说紧凑,则其内含之物必多。然律诗不独内含多物,并且这些物又能各相调和而不失个性。如今且将杜甫底《野望》借来剖析证验一番:
西山白雪三城戍,南浦清江万里桥;海内风尘诸弟隔,天涯涕泪一身遥——唯将迟暮供多病,未有涓埃答圣朝。跨马出郊时极目,不堪人事日萧条!
此诗内计所感到者,有兵患,旅愁,怀弟,惜老,愁病,伤遇,凡六事。事事不同,而其钥音Key note则不外篇末“萧条”二字而已。此调和而不失个性之谓也。盖绝句只单记一事一感,则未免单调之病。必能如律诗这样的浑括,然后始能言调和也。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二也。
第四节 蕴藉
艺术之于自然,非求抉剔其微琐,一一必肖于真,如摄影者然。盖在摄取其最精华处而以最简单的方法表现之。此所谓提示法也,局面既窄,而含意欲多,是则不能无赖于提示也。提示则有蕴藉。蕴藉者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之谓欤。律诗底句法每为骈列数字,其间相互的关系,须读者自揣,故自表面观之,不识者或以为无意识也。不知此正其品格之高处也。此可以印象派之画理解释之,兹不细论。尝谓新体诗——白话诗——之所以不及旧诗处,此为大端。然则何以知蕴藉之质之合于中国国民性哉?此亦不待烦言而自解。吾人皆知中国人尚直觉而轻经验。尚直觉故其思想,制度,动作,每在理智底眼光里为可解不可解之间,此所谓神秘者是也。律诗之蕴藉之质正为此种性质之表现。王渔洋所创的“神韵”之说,严沧浪所谓“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”“香象渡河,羚羊挂角”者,显为但凭直觉之谓也。此律诗之足以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三也。
第五节 圆满
圆满底感觉是美底必要的条件。圆满则觉稳固,稳固则生永久底感觉,然后安心生而快感起矣。韩惕(Holman Hunt)与艾谋生(Emerson)之论诗皆以圆形比之。韩曰:“美之圈。”艾曰:“诗人……赍汝以堆积之彩如虹霓之泡,透明,涵虚而圆如地球……”阿尔敦(Alden)谓此与Perfection之观念实相连属。不知其与中文之“圆满”之词更相吻合,是亦可谓巧矣。凡律诗之组织,音节(在目为“圆满”,在耳为节奏,此亦阿尔敦之论),无不合圆满之义者。观在对偶平仄诸部分可谓至美尽善,无以复加。第观其对偶之工整,平仄之妥洽,便足起人快感;固不待其他部分之帮衬也。然律诗中此质亦非偶然,盖亦我国民族性之表现焉。我国地大物博,独据一洲。在形势上东南环海,西北枕山,成一天然的单位;在物产上,动植矿产备具,不须仰给于人而自赡饱。故吾人尝存满足观念;吾人之人生观则为保守主义,盖自谓生活底享乐,吾已尽有十分,无可复求者矣,我国又尝自称“中国”,以为天下文化尽在于此;四境之外,无美无善,不足论也。律诗之各部分之名称曰首,曰尾,曰颈联,曰腹联,又曰韵脚,曰诗眼,曰篇脉,是则古人默此之为一完全之动物矣。盖最圆满之诗体莫律诗若。无论以具体的格势论,或以抽象的意味论,律诗于质则为一天然的单位,于数为“百分之百”(hundred percent),于形则为三百六十度之圆形,于义则为理想,乌托邦的理想(Utopian ideal)。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四也。
观此四端,以律诗为中国艺术之代表亦宜矣。然此不过其荦荦大者,此外尚有次等的特质如调和,适变等,均不及细论,仅一提及之已足耳。
第六节 兼有底作用